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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員張頌文:在心里點(diǎn)燈的人

2023/4/9 18:58:53 人評論 次瀏覽 分類:文化長廊  文章地址:http://prosperiteweb.com/community/4755.html

《在心里點(diǎn)燈的人》這篇散文原發(fā)表在2017年第3期《天涯》雜志上,原文8000多字。

演員張頌文



1
那年月,全國大部分商品還是限量購買,加上我爸媽都很勤儉節(jié)約,吃得并不豐富。我小時候,每年只有兩三次吃肉的機(jī)會,所以總覺得命里缺肉,特別饞肉。有一種客家紅燒肉,深深刻在我的童年美味食譜上,想起就仿佛聞見那股子肥厚甜膩的香氣。

一塊很厚的肥瘦各半的帶皮五花肉,切成大拇指寬窄的正方形小塊,開水汆過濾去血水,放油鍋里炸,滋溜一下熱煙冒出來,肉里的油都噼噼啪啪地浸出來,油鍋里的油絲毫沒有變少反而越來越多,一塊塊肉亮津津地發(fā)光,咕嘟嘟地翻滾著,肉皮變得金黃,香氣越來越濃,直撲鼻子,口里頓時溢滿口水。最后放一大把白糖,加入爆好的姜片和蔥段提味。出鍋,肉香里帶著濃甜,層次豐富。一塊塊肉厚墩墩、紅亮亮、香噴噴、甜蜜蜜,浸在厚厚的深黃色濃稠明亮的油汁里??v然此時一家人在打架,也會自動停下埋頭圍住這一鍋肉。放糖而不放鹽,帶皮五花肉已經(jīng)有脂肪卻要事先放很多油,都是樸素的生活智慧:油和糖都是齁的,容易吃膩,這樣一頓肉就能慢慢吃很久,缺少油水的寡淡生活因美味而生的幸福感也就仿佛這樣被拉長了。到現(xiàn)在我還經(jīng)常做來吃,第一塊肉入口,極大的滿足感瞬間就順著嘴巴滑到喉嚨,溢滿胃,再溢滿心,讓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。

我唯獨(dú)見過一個人吃這種紅燒肉是吃不膩的,他就是算命先生盲佬。盲佬摸骨算命,趨吉避兇,解答人生困惑,指點(diǎn)命運(yùn)方向,凡事皆可問。深得四里八鄉(xiāng)春仆人的喜愛。“佬”字里,帶有尊敬抬舉的意思,那時在我們鄉(xiāng)下,一個氣定神閑見過世面出口成章有如神算的盲人先生,無疑是一個大仙。他是我們那個小地方唯一一個不是城里人,不種地,卻能天天吃肉的人。

盲佬四十五歲左右,兩道粗眉,一張瘦臉,兩個大白眼球滴溜溜,瘦長的身形,像一只野鶴。

盲佬的盲是天生的,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樣戴墨鏡,他的眼睛不停地眨,時不時翻飛一下,始終看不到黑眼珠,兩個眼球滿滿的都是眼白。有時候他定定地面朝一個方向,似乎在看著什么,那樣的時刻總覺得他是看得見的,可是并不知道他望向哪里。

他的裝備很簡單,一根竹竿,一個斜挎的軍用書包。他拿竹竿的動作就像拿一根超長的筷子或一支筆,食指和拇指輕輕夾著一根手指粗竹竿,嗒嗒嗒地點(diǎn)著地走,自有他的節(jié)奏,一聽聲音我就知道盲佬來了。他經(jīng)常穿著一身深藍(lán)色的對襟布衣,頗為干凈,脖子下面的那顆紐扣牢牢地系著,布衣下面是一條綠色的軍裝褲,據(jù)說是我爸爸給的。腳上一雙兩只都破了洞的解放鞋。盲佬從來不穿襪子,腳趾頭總露在外面,走路的時候特別用力地往上翹,也許正因?yàn)樗哪_趾太過用力地探路,所以什么鞋到他腳上很快就會破,先是大腳趾出來,而后其他四個腳趾漸漸不甘寂寞地也露出來。他那個寶貝軍包,永遠(yuǎn)是鼓鼓的,里面有一個圓缽,每當(dāng)他坐下來,多數(shù)都是拿出缽來吃紅燒肉的。

盲佬吃紅燒肉的樣子,舉世無雙??匆娝匀?,你會疑心全世界乃至一輩子最美好的事情也莫過于此。微微仰頭,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口紅燒肉鄭重地放進(jìn)嘴里,還要嘬兩口筷子免得掉落了油水,上下牙齒一碰,盲佬瞇起眼睛露出愜意的神情,仿佛動人的交響樂響起第一樂章。接下來是高潮迭起的部分,盲佬所有的器官和表情都在配合紅燒肉的肥美,一副幸福萬年長的樣子。盲佬的嘴巴有規(guī)律地動著,發(fā)出吧唧吧唧很有彈性的咀嚼聲,嘴角總是流出一縷肥油,不等流到下巴,盲佬就用舌頭舔走。盲佬吃肉時的表情極為放松,佐以微笑,吃到高興處,眉毛還會輕輕上揚(yáng),仿佛樂隊(duì)指揮沉醉于一個又一個一個悠揚(yáng)的片段。吃完最后一塊紅燒肉,缽子里還有一汪肥油,用一塊饅頭仔細(xì)地在缽子里旋轉(zhuǎn)幾圈,直到確信已經(jīng)浸滿肉汁,把饅頭送進(jìn)嘴里,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抹抹嘴,發(fā)出一聲悠揚(yáng)的鼻音“嗯——”華美樂章宣告結(jié)束。此時,盲佬的雙唇豐盈飽滿紅潤如同涂了唇膏。

盲佬所到之處總有紅燒肉吃,所以總有一群小孩子圍在他身邊,其中常常有我。有小孩子圍著的時候,盲佬吃肉前會問:“阿文在嗎?阿文過來!”我應(yīng)聲湊到他前面,盲佬總會摸摸我的頭頂,客套地說:“阿文又長高啦!”然后夾一塊紅燒肉給我吃,圍觀的孩子屏住呼吸,看得兩眼發(fā)直,口水直流,目光里滿是羨慕,讓我不禁有些受了貴賓待遇的飄飄然。

盲佬的紅燒肉夾給我,我滿足地品咂著那股甜美滋味,學(xué)著他的樣子吧唧吧唧,嘴角滴出一顆油珠。我吃了第一塊,才輪得到其他孩子的口福。

盲佬生過一場病,臥床不起,愛面子,又窮,不肯出門就醫(yī)。燒得人都快糊涂了,差點(diǎn)丟掉半條命,才掙扎著到門口攔人求助。我媽媽自己掏錢拿藥給他,打針退燒,臨走還燒好一鍋水留給他喝。他感激我媽媽,他曾握著我的手說:“阿文,你媽媽馮醫(yī)生是好人,是好人啊,你長大了要像你媽媽一樣。”

許是這份親近,天生好奇的我閑來無事就跟著盲佬走街串巷,幫他引路,聽他說話,倒像是一個徒弟,跟他見識了很多人和事。



2
盲佬的嘴閑不住。他走過當(dāng)?shù)貛缀跛械拇遄?,幾乎每個人都認(rèn)識他,大人小孩,幾乎每個人都跟他打招呼。

“盲佬,幫我看看!”常有人遠(yuǎn)遠(yuǎn)地沖著盲佬喊,他停下來問:“你是真的要看還是開玩笑?若是真的,你馬上去做一鍋紅燒肉給我。吃完就給你算?!焙芏嗳硕际情_玩笑的,他呵呵一樂,也不惱,繼續(xù)走路。

盲佬嘴里永遠(yuǎn)沒有壞話。他的口頭禪是“沒問題”,“你放心”,“不得了”。

一幅美好的景象,就算是虛幻不確定的,也沒有人愿意破壞。所有的算命先生,都是天然的心理學(xué)家,善于疏導(dǎo)人的關(guān)系。盲佬用獨(dú)特的方式,擔(dān)當(dāng)著鄉(xiāng)間心理醫(yī)生的職能。

一個大叔死了老婆,請他到家里,燒一碗紅燒肉請他吃了,問他:“你看看我能不能續(xù)弦,能不能再娶?”

盲佬接過大叔的左手,手指順著大叔掌心的紋路滑了幾遍,拍拍大叔的手背,篤定地朗聲說:“你放心,可以的可以的,你還會遇到好的,遇到了你一定要珍惜!你下一個老婆好得很,你好好待她?!?br />
大叔暗淡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神采。千恩萬謝地?cái)v著盲佬走一段路,送走了盲佬。

盲佬告訴他要對女人好。女人一輩子,求的不就是男人對自己好嗎?一個發(fā)自內(nèi)心對女人好的男人,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婆?

盲佬會“感應(yīng)”。一日他走過一條巷子,站住對一個扎堆閑聊的大爺說:“你最近是不是生過病?”

“哎呀盲佬你真的太厲害了,我三天前剛病了一場!”

“對,我說的就是三天前?!?br />
“是什么大病嗎?”

“不嚴(yán)重,沒關(guān)系?!?br />
“那太好了,我也覺得不要緊。感冒。”

“平時飲食方面注意養(yǎng)肺,沒問題,別擔(dān)心?!?br />
那個人不停地拱手道謝。

私下里,盲佬并不避諱對我解釋奧秘,他說:“說話中氣不足,必是身體有恙或小病初愈。”

有人問:“盲佬,我們這邊上學(xué)不方便,我想把小孩送去他姑姑家,因?yàn)樗霉眉以阪?zhèn)上,你說去那邊上學(xué)好還是不好?”

盲佬閉上眼睛捻起右手,做若有所思狀,沉吟片刻睜開眼睛說:“非常好呀,你這個小孩不得了,到鎮(zhèn)上學(xué)習(xí)成績會非常好,而且身體很棒,對姑姑也孝敬,姑姑會很喜歡他?!?br />
盲佬告訴我,一個人決定去做一件事的時候,無論被肯定還是被否定,他終究還是會去做那件事。誰都知道鎮(zhèn)上比鄉(xiāng)下好。這個人一來怕小孩離開身邊不習(xí)慣,二來怕親戚家為難。問與不問,他必然還是會送孩子去鎮(zhèn)上,盲佬只是在他忐忑不安猶豫不定的時候給了他一劑強(qiáng)心針,讓他送得心安理得。

他失去了眼睛的功能,看不見表情,就必須要用心和耳朵來讀人,呼吸、音調(diào)、語氣,甚至動作幅度不同所產(chǎn)生的摩擦,都成為他讀心的依據(jù),我覺得他比常人都明白,比有眼睛的人更精明。



3
那時候的小村還是窮鄉(xiāng)僻壤,少與外界溝通,幾乎家家戶戶自給自足,自種自吃。只有每個月逢初一、十五趕集的時候,可以拿幾塊體己錢買些新鮮玩意兒改善一下生活。花布、針頭線腦、雞鴨魚肉、農(nóng)具、干鮮果品、零食,那不僅是生活用品的盛會,也是男女老少放松心情,青年男女約會的好時機(jī)。老太太大嬸大嫂大姑娘小媳婦們,買不買東西都會穿上最好的衣服,挎著籃子或口袋去趕集。盲佬自然也不會放過客流量最大的好機(jī)會,點(diǎn)著竹竿逢集必逛,不拘多少,收些小錢或吃穿用度。

有老太太問:“我兒子要去打工了,要注意什么呢?”

“他打工是往南邊走吧?”

老太太點(diǎn)頭。

“沒問題,南方好,特別好。能賺錢,將來能蓋房子。他回來就會有媳婦啦!”

事實(shí)上,每個當(dāng)?shù)厝送獬龃蚬ざ际峭线呑撸總€人出去都是為了賺錢蓋房子娶媳婦或嫁人。老太太得到了安慰和肯定,仿佛一切都有了篤定的勝算,這中間的悲苦,似乎也因?yàn)檫@一句吉言而注定將會化解。

盲佬收下一塊藍(lán)棉布,我說:“好看,能做條褲子!”

有老父親求助:“我有個兒子去當(dāng)兵,你幫我看看他在部隊(duì)里面好不好?”

盲佬問了小伙子的生辰八字,瞇起眼睛輕捻手指,沉思片刻,猛然一拍手:“很好,你放心!你這個兒子了不起!部隊(duì)里的人對他特別好,上級也很重視他,他自己也很努力很懂事。你不要老發(fā)電報(bào)給他,這樣他就沒心思努力了,你不要讓他想家,讓他安心工作?!?br />
老漢覺得很對,放下心來。留下一塊錢、一頂嶄新的軍帽、一包花生,高高興興走了。

盲佬把花生遞給我說:“阿文,吃!”

這哪里是算命,分明就是生活里的溝通哲學(xué)呀!


4
農(nóng)村人,小病靠扛,大病靠天,很少有人去買藥,于是就誕生了各種土方。我奶奶的獨(dú)門絕技是捏痧法。肚脹胃疼,拿一碗清水,用手指蘸了一遍遍捏肚子;頭疼,她照樣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捏腦門兒捏脖子;發(fā)燒了,她捏后背,上上下下地捏和搓,捏得我吱哇亂叫。捏過的地方一片黑紫,兩三天后褪掉,似乎也就好了。我的童年,幾乎所有的小病小痛,都被奶奶用這一招萬能捏痧法抵擋過去。

盲佬是洞悉天機(jī)的神人,自然也有法寶,那就是銅錢。

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有好些個清朝的銅錢,當(dāng)廢銅爛鐵賣,兩毛錢一斤。但到了算命先生手里,就有了非同尋常的功用和意義。

手持竹竿噠噠噠點(diǎn)著地走,許是餓了,盲佬停住隨口沖著門說:“蓋房呀?”

正在抹墻的人大吃一驚:“哎呦,你怎么知道的?”

我無師自通地明白了:因?yàn)槊だ械闹窀吞降搅说厣系拇u頭石子,聽到了丁零當(dāng)啷的敲打聲,所以知道這家人在蓋房子。心里要笑死了,面上卻不動聲色。

“蓋房要注意幾個問題的。你知道嗎?”

“什么?”

盲佬露出一絲神秘微笑:“買點(diǎn)肉再說?!?br />
這家人急了,莫不是招了哪路神仙?莫不是犯了什么忌諱吧?趕緊讓人準(zhǔn)備做紅燒肉。

吃飽喝足,盲佬手拿竹竿在這家院子里四處敲敲探探,敲完了又捻著手指掐算,嘴唇翕動似在念咒。末了他說:“你這天井要注意下水,水必須流得快,聚水的地方一定要特別平整,四角的溝渠也要不能被雜物堵了。這樣才能財(cái)源滾滾?!比缓竺だ刑统鏊拿躲~錢,在手中摩挲了一陣,交給管事的男人說:“明天早上七點(diǎn),把這四個銅錢分別壓在排水溝邊上的蛤蟆底下,向每個角燒一炷香。你這房子就會安安穩(wěn)穩(wěn),家族興旺,財(cái)源廣進(jìn)。”

那男人虔誠地接過銅錢,再三拱手道謝,一直把盲佬送到五十米開外。

盲佬的銅錢無所不能,只給“有緣人”。仿佛開光的圣物,誰求誰靈驗(yàn)。擱在枕下能安眠祛除夢魘,放在房梁上能保家宅平安,搓熱了按在小孩子肚臍上轉(zhuǎn)三圈能安神,用紅線穿了拴在嬰兒手腕上能開發(fā)智力,老人用清水洗過的銅錢輕刮太陽穴能保四體舒泰,用紅布包了放在姑娘梳妝盒里能帶來好姻緣,用香油浸過的銅錢放在床頭能保夫妻和諧。

在鄉(xiāng)親們心目中,盲佬代表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,是冥冥中的啟示,暗夜里的微光,萬能安慰劑。長大后經(jīng)歷了很多事,才意識到,盲佬的手段并不高明,但他摸透了人性,他懂得那些被苦難浸泡的人們在渴望什么,他讓人們的心變得熨帖。該他有一碗紅燒肉吃。
5
盲佬最拿手的是摸骨,最喜歡的也是摸骨。

一次見他坐在一戶人家門廊里給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算命。

“把手給我?!迸税延沂稚爝^來,盲佬一寸一寸細(xì)細(xì)地摸,白眼球溜溜轉(zhuǎn)著,不說話。手背手心都摸過,還輕輕捏一捏,讓女人把袖子捋起來,兩只大白胳膊也細(xì)細(xì)摸了,女人順從著,緊張地大氣不敢出。

手放下來,盲佬捻了一下下巴,開口說:“你不要太懶,不然的話你老公會意見很大哦?!?br />
“你好厲害哦,我老公總罵我懶?!?br />
盲佬又說:“你呀,你老公腸胃不好?!?br />
“對對對,他胃疼!”

“你要勤快一點(diǎn),婆婆也會對你好的。婆婆是你的貴人和福星,你勤快,福星就高興,你的福報(bào)就大,知道嗎?”

“好好好,我一定改!”

我聽得一愣一愣地,心下贊嘆盲佬厲害。

事后問他:“你怎么這么神?”

盲佬悠悠地說:“農(nóng)村人手腳不閑,拿鋤頭扛鎬頭是家常便飯,一忙起來女人當(dāng)男人用,手上全是繭,一摸沒有繭,必然是懶?!?br />
中午十二點(diǎn)鐘正是飯點(diǎn),卻聞不到飯菜香,證明這家人飲食不規(guī)律,沒開火自然就沒有煙火氣。飯點(diǎn)不吃飯,一定胃有問題。”

“哦!”我恍然大悟。

一個年輕的媽媽,坐在家門口裸著一對白碩的乳房給嬰兒喂奶,她叫住盲佬:“給我兒子看看吧!”

雖然那時我不過七八歲,看到女人的胸脯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,女人取笑我:“要不要喝奶?”我訕訕地躲到盲佬身后,不知道怎么回應(yīng)。

盲佬盤腿坐下,撫摸嬰兒的小手。他離年輕女人的身體那么近,我就坐在盲佬右側(cè),聞得到眼前這對母子身上淡淡的奶香,心突突地跳著,疑心盲佬要順手抓女人的胸。盲佬輕輕撫著嬰兒的手,手指略過他粉色的小胳膊,奶香氣散發(fā)在空氣里,混合著槐花的甜甜氣息,有著讓人沉迷的溫馨。不知道那柔軟的嬰兒皮膚,是否喚起了他對于家的夢幻,盲佬瞇起眼睛,表情里有迷離和微微的傷感。然而下一秒,盲佬又恢復(fù)了平靜,我疑心自己看錯了。

“這孩子很好,斷奶了以后身體就健壯了,馬上就長牙齒了。他將來會讀書,能去外國呢!能給父母帶來好運(yùn)!”

盲佬聲音朗朗,充滿了愉快。

年輕女人滿面紅光,笑容甜美,輕輕晃著懷里的孩子,表情一下子高貴起來,像一朵富貴的牡丹。

盲佬獨(dú)身,沒有妻子子嗣,他似乎是一個沒有強(qiáng)烈情緒的人,永遠(yuǎn)那么安詳。他對美的追求,全都釋放在那些他摸過的年輕細(xì)嫩的手掌上。遇到年輕女孩問卜,他格外喜歡摸骨,摸了右手還要再摸左手,摸過雙手還要再順著手腕向上摸到肩膀和鎖骨。一邊摸一邊露出愉悅的笑容。摸完總是會說一大堆吉利話,末了再送一枚老銅錢,囑咐女孩用紅絲線穿了掛在脖子上、手腕上或腳腕上。換了年紀(jì)大的女人或粗糙的男人,他就會摸得比較快速干脆,幾句就能把人打發(fā)走,多半也不贈送銅錢。

我發(fā)現(xiàn)這個規(guī)律以后問他為什么,盲佬笑而不語。

有時候我會取笑他:“剛才那個姐姐很漂亮!”

盲佬臉上泛起兩團(tuán)紅色,嘿嘿地笑:“她的頭發(fā)好聞得很呢!”

我們那小地方,沒出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,也沒有人因?yàn)槊だ幸痪湓挿駱O泰來,雞犬升天,起死回生。但他的存在,是一種溫暖。他的吉言像黑暗里的微光,讓窮苦人的心里有盼頭。
6
從七八歲到十三歲,旁觀盲佬算命是周末和假期快樂的消遣。

人類的耳朵只聽得見想聽的話。盲佬的預(yù)言,全部遵循自然規(guī)律,說來說去,都是人們最需要的話?;叵肫饋恚だ兴忝康氖侨饲槭拦实慕?jīng)驗(yàn)和投機(jī)取巧,他指點(diǎn)迷津的方法和心理咨詢師解開心結(jié)的思路異曲同工。未必沒有人看出來盲佬的小把戲,但在那艱難單調(diào)的日子里,一句吉言就是一個希望,一個安慰,甚至是支撐生命的力量,沒有人愿意拒絕和破壞盲佬帶來的美好.

我從來沒有讓盲佬算過命。對于還是小孩子的我來說,未來遙遠(yuǎn)地似乎永遠(yuǎn)不會到來,而我最關(guān)心的,不過是一口紅燒肉,以及見識大人世界的好奇心。

十三歲的暑假,因?yàn)樵趯W(xué)校里總受欺負(fù)積壓的委屈,加上因?yàn)槭裁词卤话职至R了幾句,那天走在盲佬身邊,格外沒精神,一句話也不說。盲佬那天的生意也一般,到了傍晚,才有三個客戶。路過一棵大槐樹,盲佬叫我坐下歇歇。

他摸摸我的腦袋頂,鄭重地說:“阿文,不瞞你說,我是糊弄人混飯吃的,并不懂什么真本事??墒悄阆嘈盼遥汩L大了一定很有出息。”

我抬起頭看盲佬,他空蕩蕩的一對白眼球正對著我的眼睛,那一刻,我覺得盲佬真的是在看著我。滿心的委屈一下子變成眼淚釋放了出來,哭了個痛快。

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,我還是有些害臊,再見盲佬時就有點(diǎn)不好意思。很快就開學(xué)了。

漸漸地,上學(xué)離家,回來越來越少,很少見到他了。

十五歲那年再回去,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了,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。

他給我的那份暖意,我無處回報(bào)。

7
十九歲那年,忽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。我不知道我應(yīng)該繼續(xù)做導(dǎo)游還是去找個安穩(wěn)的“單位”。對未來感到缺少把握,周圍又沒有智者可以幫我撥云見日,帶著矛盾的心理,我想到了神秘力量。我想,也許真有人能預(yù)見未來呢。

有人說城郊的火山有個仙姑,你去她家洗個澡,她就能夠說出你的過去和未來。聽起來很色情,沒興趣。有人說一百里外有個人會捏骨,我詫異,難道是盲佬?一問年紀(jì),才四十多歲,也不是瞎子。我一下子索然了,也不去。有人說市里的大廟有個高僧,找他抽簽很靈。想起遭遇過的色和尚,也不想去。還有人說,韶關(guān)深山里有一個神婆,喝她一道符灰,萬事包好。我又不是治病,喝什么符灰?不去。幾十個人熱心推薦他們聽過或見過的神人,我都覺得是騙子。唯有兩個姐姐同時推薦的一個人讓我動了心,姐姐們說陳大師特別神。

“怎么個神法?”我將信將疑地問大姐。

“他能算出來我身上有疤!”

“他有沒有說你感情有挫折?”

“對對對!說了!他竟然知道!”

“他有沒有告訴你家里有一個人對你特別好?”

“沒錯!”

“這就是我小時候跟了好久的盲佬的套路嘛!”我撇撇嘴表示不屑。

二姐也力勸我去試試:“算完了你給他一個紅包,不拘多少,幾十塊不嫌少,一萬塊不嫌多,全憑心意。”

再一打聽,陳大師提醒過一個官員要小心牢獄之災(zāi),結(jié)果那人第二年就被抓起來判了五年。因?yàn)檫@個傳聞,我去了。

內(nèi)心里懷著敬畏和期待,精心挑選,買了一瓶紅酒,一盒蜂王漿,包裝好,跟著兩個姐姐去拜。

陳大師的家在離我們家不遠(yuǎn)的齒輪廠宿舍樓。那座樓很破舊,沒有電梯。布滿灰塵的樓道里回蕩著三個人的腳步聲,我們走得渾身冒汗。單位分房分到頂層,暗示著這個人在單位里混得不好。直覺告訴我:住在這里的人是一個混得很差的底層職工。我開始動搖,疑心大師浪得虛名。

一個最沒地位又沒真本事的人,為了討回自尊,又不想吃苦費(fèi)力氣,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扮大仙。有點(diǎn)頭腦,口舌伶俐,好吃懶做,這樣的人最有可能投機(jī)取巧地裝神弄鬼。我該怎么驗(yàn)證我的判斷呢?

正想著,腿都快走斷了的八樓到了。

外層的鐵門關(guān)著,里層的木門開著,屋里一臺洗衣機(jī)正在轟隆隆轉(zhuǎn)著。旁邊一堆臟衣服小山一樣扔在地上,從廁所里接出來的管子拖在地上,地上一大片水漬。這大師可真邋遢。大姐喊著“陳大師”,木門后“哎”地應(yīng)了一聲,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邊往身上套著襯衫邊走出來,眼睛滴溜溜打量著我們?nèi)齻€人,目光里滿是探尋。待到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拎著的禮品,眼神開始放光,他熱情地打開鐵門讓我們進(jìn)去。

開了門,他熱情地張著手把我們往里讓:“別客氣!來,坐!”

陳大師打量著我們。

我向他點(diǎn)點(diǎn)頭叫了聲陳大師。

我突發(fā)奇想,演了一場戲給他。

我說:“大師,特別感謝你。”

“怎么說?先喝水!”陳大師叫他老婆倒水。

我眼睛的余光瞥見那女人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。

我說:“去年我來過……”

“對,我知道,有印象!”

此時我已經(jīng)確認(rèn)他其實(shí)姓“賈”了,想立刻離開,然而我又希望讓兩個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,于是繼續(xù)演下去。

“去年我來過。”

“我去年怎么說的?”語氣自信地讓人不敢質(zhì)疑。

“去年您說如果我在單位里好好干能升科長。”

“現(xiàn)在是不是當(dāng)了科長?”他頭一揚(yáng),露出料事如神的表情。

“對,我現(xiàn)在如愿以償當(dāng)了科長了?!?br />
“你想不想知道你接下來怎么樣?”

“當(dāng)然想知道了!”

他煞有介事地端詳起我的臉說:“我再看看?!?br />
我興味索然。

大師還在興頭上,他右手做了一個大刀切肉的姿態(tài)說:“這樣,再努力一下,三年以后你極有可能升副處?!?br />
我連公務(wù)員都不是,去哪當(dāng)科長?去哪當(dāng)副處?

兩個姐姐都望向窗外,背影散發(fā)出失望沮喪的氣息。我再也待不下去了,閑扯了幾句,就假裝有事告別。陳大師卻拉我去拜神。

他面對墻上的神像點(diǎn)燃燒三炷香,雙手執(zhí)香在我頭頂上饒了三圈說,“好,沒問題,副處!”

我忍不住了,對陳大師說:“大師,我給你講個故事吧。你吃過紅燒肉嗎?”

我站著講完了盲佬的故事,陳大師臉上冒了一頭汗,愣愣地,想擠出一絲笑,想辯駁什么,卻始終未發(fā)一言。

下樓,聽到他在身后,沉重地關(guān)上了鐵門。

我原以為姐姐們會夸我聰明犀利,但我體會到的卻是沉重的尷尬。

一路沉默無言。我?guī)缀醺簧辖憬銈冿w快的腳步。大姐在一個路口停下來,頭也不抬地說:“散了吧?!苯憬銈兲右粯与x開我各自回家去。

人是脆弱的蘆葦。

看破了這種儀式化的騙局和安慰,我像一個無法入戲的演員,內(nèi)心里嘲笑大師的愚蠢。這一天,我為了追求真實(shí)而傷害了姐姐們的心。如果盲佬不曾給我的熏陶,如果我沒有逞強(qiáng)去測試陳大師,姐姐們心目中那份虛幻的鼓舞還會在。我無情地打碎了那種無害的相信,猶如信仰一般的希望。

我突然明白,為什么那么多人被大師忽悠以后選擇沉默,或者選擇依然信賴:承認(rèn)大師的假,就等于承認(rèn)他們自己的脆弱和愚蠢。

多年以后,我問過好多“大師”同一個問題:“我爺爺現(xiàn)在病得厲害,醫(yī)生說可能挺不過春節(jié),請您看看他能不能過今年這一關(guān)?”迄今沒有一個人告訴我“不對吧,你爺爺1986年就去世了”。

見過太多的假天師、假活佛、假隱士,越發(fā)地懷念盲佬。我想,他雖然看不見,心里卻是有一盞燈。

作者:張頌文,演員,曾參演《狂飆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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